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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an888    发布于:2023-11-06 19:40   

  BET9娱乐-黑钱首页秀岭镇上唯一的照相馆——吉兴照相馆在经历了整整半个世纪的风雨后,终于被它的第三代传人林国乾以及儿子林坤给关上了大门。

  十五岁的林坤看着门口木箱子里年纪比他还大的相机和两盒胶卷,问道:“这些我可以拿去用不?”

  “你会用吗?”林国乾站在凳子上,把大门上方用红油漆写着“吉兴照相馆”五个大字的木牌子给摘下来。“你先接着……”

  七天后的傍晚,林坤来到秀岭中学门口,反复对着校门斜对面的红砖房对焦,寻找合适的拍摄角度和焦段。夕阳挂在镇子边缘的丘陵上,厚实的灰色云层赖在头顶迟迟不肯离开。

  “妈的……”林坤对着头顶准确遮挡住所有阳光的云层无力地咒骂道。他蹲在门口的榕树下,打开相机背盖检查里面的胶卷。一只蓝色蜻蜓落在校门的石狮子头顶,树干上的蝉抓住夏末的时光卖力地鸣叫着。

  一阵山风很适时地从丘陵上奔跑而下,在秀岭镇的青石板街道上呼啸着奔走,一路冲到林坤的面前。云被从丘陵边搬动开了一条缝隙,利刃似的淡金色阳光直射在红砖房身上。

  蜻蜓从石狮子脑袋上飞起,林坤拿起相机对准红砖房,房子外墙上墨绿色的爬山虎叶片上洒满金箔似的反光。林坤在取景框里对好焦,红砖房在取景框里模糊的轮廓慢慢聚敛起来,正要按下快门之际,红砖房的木门“吱呀”一声打开了。

  一个穿着白色休闲长袖衫和牛仔裤的长头发年轻女子站在门里,见到林坤的镜头对准了自己,她下意识地举起手比了个耶的姿势。

  爬山虎和榕树的叶片同她的头发一并被风扬起,夕阳灌注进门框里,林坤下意识按下快门,淡金色的她和这座长满爬山虎的房子一同被永远留在了胶片上。

  “你好……”她笑着向林坤挥了挥手,林坤低头看了看取景框,转过身慌不择路地往家的方向跑去,裤子口袋里的两卷胶卷咔当一声掉在地上。

  “红砖房?”吴华英把炒得有点焦糊的银耳炒蛋一股脑倒进盘子里。“我印象中那房子里就没有住过人……我又不是秀岭本地人,不太清楚,问你爹去。”

  林国乾把头从碗里抬起,抹了抹嘴角的汤汁和葱花。“校门口……是陈伯的小吃店正对面那个红砖房?”

  “我印象中那房子有二十多年没人住了。”林国乾把筷子伸进盘子,夹起一大团炒蛋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问道:“怎么了?”

  “二十年前?”一只黄白斑花猫翘着尾巴从门外走来,林国乾把盘子里的鱼头用筷子夹到地上。“我想想,我小时候是季三伯住在那屋里,后来他赌钱,欠了黑社会十几万的高利贷,跑桐山去了……啊,二十年前有个外地的女的跑来红砖房里住过一段时间。”

  “外地人?”这个词对秀岭镇的人来说似乎约等于和自己完全不同的另一个物种,总是带着陌生和新奇的意味。

  “反正镇子上没人认识她,躲了几天就被警察带走了,估计是犯了什么事躲在那里吧。”

  “二十来岁的女的,啥样子我肯定记不得了,就记得是长头发,带着一个差不多八九岁小女孩……咋了?”

  见到林坤盯着碗里的豆腐汤在发愣,林国乾伸手拍了拍他的后脑。林坤整个人一激灵,丢下筷子跑到楼上,天花板被他的脚步跺得咚咚直响。

  照相馆二楼满是酸味的暗室里,林坤把照片从显影液里小心翼翼地夹出来,打开顶上的钨丝灯泡,红砖房和那个长发女子的身影在底片上慢慢显现出,就像是从幽深的水底上浮上来一般。

  倒不是说他讨厌人——只是人的出现会破坏事物本身的平衡。每次看到那些本该多么漂亮而纯净的风光摄影照片中不和谐地出现那么一两个人影,他就难受得像喉咙被一团异物给堵塞住。

  先把之前拍的丘陵和廊桥给洗出来吧——林坤伸手往口袋里一掏,手指却抓了个空。

  “啊——”林坤的喉咙里发出一声沉闷的惨叫,他弯下腰来打着手电筒在暗室的角落里四处寻找着,结果只在角落里找到了一只干瘪的老鼠尸体。

  完蛋——这玩意可是用一卷少一卷,林坤自己那可怜的零花钱甚至不足以支撑他每周拍一次照片。

  林坤看向桌子上那台散发着机油味的黑色信天翁牌照相机,回忆起儿时第一次见到它时,还是在爷爷的手上。

  “坤呐,看过来——笑一个,拍完了爷爷给你糖吃——”爷爷举着这个硕大的铁家伙,大眼睛一样的黑色镜头盯着自己,里面的圈圈还会放大缩小,他伸手想要抓住镜头,爷爷吓得连忙直起身来,在林坤所无法企及的高度咔嚓一声按下了快门。

  第二天清晨,林坤在满耳嘈杂的蝉鸣声中不情愿地从床上爬起来。夏季清晨的凉风把有竹子印花的窗帘扬起,阳光闯进房间的地板,给书柜和墙壁披上一层朦胧的纱状反光。

  “去县城了,再有几天店铺就要开门。”吴华英把桌子上的空碗收起,盘子里的剩菜全部一股脑倒进灶台边的泔水桶。“饭在锅里保温着,我等下去菜市场。”

  “我去河边拍完照回来吃。”林坤正要走出门,吴华英就在背后叫住了他:“你九月份就要上高中了,县城的高中和我们这边乡下可不一样,自己该找点时间预习一下高中的内容吧?”

  不觉间他再次从红砖房前路过,二楼窗户打开了,就像一对沉睡的双眼在某天突然苏醒睁开了一样。

  是昨天那个从红砖房里冒出来的长头发女人……比自己先前想象中的要年轻,或许称作女孩也没有问题。她的左手拎着几个装满生鲜的袋子,一条刚被宰杀的鲫鱼在塑料袋里蠕动着。

  “谢谢谢谢……这是我的。”林坤凑近到她面前,伸出双手接过胶卷。与她的温热手指相接的瞬间,林坤不自觉地把头略微低了下来——她比自己还要高出半个头,在林坤的印象中这是自己所见过个子最高的异性了。

  可能是察觉到林坤比自己矮一些,她稍稍弯腰,对着林坤笑着伸出手来。他找不到拒绝的理由,便小心翼翼地把相机递到对方手上。

  她把袋子放在树下,鲤鱼的尾巴在地面上使劲扑腾着。“诶——快门是这个吗?”她眯起左眼,把镜头对准了红砖房。

  “你喜欢这个镇子吗?”她抬头看着红砖房敞开的窗户,里面的洁白窗帘被风给呼呼呼地卷起,一副随时要从屋里飞出来的样子。

  “说不上喜欢不喜欢吧,但是我下个月就要去县城上学了,我想多拍点小镇的照片。我爷爷说过,人脑子里的记忆要是有形状的话,一定是胶片的样子。”

  “我付钱给你,你帮我拍点照片。价格你来开。”她走到林坤的面前,双手背在身后,一步一步往屋里退去。“可以吗?”

  “啊,再见。”林坤在街边呆呆看着她穿着牛仔裤和白色长袖衫的身影消失在门后,红砖房的窗子被风给刮得撞在墙上,爬山虎墨绿色的叶片无力地落在脚边。

  一大盒里面有12小盒,每小盒里的胶卷够拍24张,除去昨天用掉的两盒,应该还够拍五百多张……虽然数字看起来不小,但是真正能洗出来的成品估计也不会超过一百张……

  林坤在红砖房的门前站定,胸前的相机荡开又撞回到胸口,像是在怂恿他抬手敲开这扇紧闭的木门——

  吱呀——门自己打开了,她站在门边笑着做了个请进的手势,先前披散开来的长发在脑后束起,额前有些随意地垂着两绺刘海。

  门后狭窄的玄关边就是楼梯,和林坤预想的不太一样,作为一栋二十年都没有住人的房子,未免显得太干净整洁了些。天花板下吊着一顶鸟笼形状的吊灯,墙壁抹着一层发亮的白漆,光滑的木质地板反射着窗外的正午阳光。

  她端上两杯滚烫的红茶,随后就无力地瘫坐在椅子上。“呼——这个房子太久没人住了,花了一整天才给收拾清楚……”

  林坤低头啜了一口红茶,然后被烫得险些要跳起来,腰挺得笔直,在椅子上直喘气。她笑着递过来一被冰块,林坤赶忙抓起一块,手忙脚乱地塞进嘴里。

  “林……林坤。”林坤嘴里含着冰块含糊不清地说道。他把视线从白瓷茶杯上移开,她在桌边用左手撑着下巴,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自己。

  “当然是拍我啊——”Emma靠在椅背上,抬起头把皮筋解开,墨黑的头发顺着椅背一路奔腾而下,“就在这个小镇或者附近的什么地方都行,你是摄影师你来定……底片胶片什么的钱我来出,再加上劳务费和伙食费……反正你来开价格吧?”

  “哎……”Emma靠在椅背上无力地闭上眼睛。“就是拍我的照片,各种各样的,就在这个小镇上,明白了吗?”

  “好。”林坤从包里掏出一叠照片,在桌子上摊开。“前面几张彩色照片是用手机拍然后打印出来的,我总感觉少了点什么……”

  浸泡在云雾中的墨绿色丘峦,从枯枝上腾空而起的纤瘦白鹭,竖起尾巴从深夜巷口的路灯下走过的黑猫,洒满淡金色反光的湖面被一艘渔船给划开一道伤疤……

  “手机拍的照片做不到足够的清晰度和感光度,质感也不大足……我就干脆用爷爷以前留下的黑白相机试了试。”

  余下的照片则像是完全转换了世界观一般,清新而唯美的场景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踩在泥潭里的双脚,小腿上爬满了蚯蚓般突起的静脉;河床边干裂的水牛头骨,牛角上站着一只迷茫的乌鸦;被塑料绳吊在空荡房梁下的小熊玩偶,一束阳光从屋顶的洞里漏出来,把它的身影印在满是灰尘的木地板上……

  “哎……”Emma把照片从头到尾一张不漏地看过一遍,然后递还给他,“这些照片里的东西确实是要用粗粝的黑白才能体现出质感……你的构图很有特点,总是把主体放在最中心的位置,然后让四周的景物把它给框起来,形成一个纵深构图,尤其是玩偶和走廊的那几张,这个特点最明显。”

  “所以说——你准备把我拍成什么样?”Emma趴在桌上,半截脸埋在臂弯里。“也把我变成黑白照片里的人吗?”

  “对,现在。等我一会——”Emma从椅子上跳起来,冲进旁边的卧室,砰的一声关上门。

  “搞毛啊……”林坤低声嘟哝着,边把胶卷塞进相机里,他环视了一圈整洁的厨房,烤箱,微波炉,电磁炉,碗柜,油烟机,都是十几二十年前的艾国进口款,上面都印着夸张的品牌名字母。这时他突然想起了昨天问老爸的那些话——

  “你叫我艾姐好了,小姐小姐听起来好怪——”Emma的声音从门后闷声闷气地冒出来,隐约还可以听到些翻找衣物的响动。

  “啊,我很小很小的时候和妈妈来过,在这个红砖房里住了一阵子。这个原本是我亲戚的房子,亲戚后来跑国外去了。”

  “OK——来看看,这身怎么样?”门被缓缓推开,穿着天蓝色短袖和白色九分裤的Emma倚在门边看着林坤,胸口处的白云图案很是显眼。

  Emma举着杯子维持了约半分钟的僵硬微笑,茶杯开始不受控制地轻微晃动起来。“好…好了没?”

  听到快门的咔嚓声之后,Emma如释重负一般把杯子里的茶喝干净,但是才喝了一半却又接连响起来好几声快门。

  Emma把杯子里的茶喝干净,转过脸去白了他一眼。“行吧摄影家,接下来怎么拍?”

  “脸上别绷着笑呐,我看着都累,自然,自然的最好看……也别这么冷着脸啊——”

  夕阳穿过校门口的喜树枝叶,把散碎的淡金色圆形光斑打进屋子里时,林坤把相机放在桌子上,长出一口气后说道:“胶卷拍完了。”

  “没事,不差那么点时间。”夕风把临近人家的炊烟和菜香送进屋里,放学的钟声叮叮当当地响起,中学的校门被三三两两涌出的学生给挤开。Emma抬起头,看着窗下嬉笑着路过的学生们,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

  “对。”林坤看到校门口熙熙攘攘的人群,下意识举起相机,轻按快门后才想起了胶卷已经拍完了。

  “我考上县城的高中了,吉平一中。呆在这种乡下中学混上三年没有意义的,出来反正也是打工。”

  “这样啊……”Emma走到窗前,低头注视着校门口的人群。“我想去这个学校里拍几张照片,可以吗?”

  “啊,想起了我自己的学生时代。年轻真好——”Emma在窗口不知和谁笑着挥手打了个招呼。

  “曾经是。”她关上窗户,把头发再度扎成马尾,“不过我的年纪可能比看起来要大那么一点。”

  “字面意思,不过那不重要了。”Emma把桌子上的茶杯收起,水龙头里细小的水流在陶瓷表面奔走着。

  “你昨天不是说了吗,人脑子里的记忆要是有形状的话,肯定是胶片的样子。”水流在洗碗池里形成一个细小的漩涡,摇摆着被拖拽进排水口中。Emma看着着洗碗池中自己被拖拽的破碎倒影,继续说道:“拍照片就是留下回忆的载体罢了,让以后看到这些照片的人会想起我……就这么简单。”她突然转过身来,对着林坤问道:“你是不是不喜欢拍人?”

  “啊?不是,我只是拍风景和事物的时候不喜欢人破坏构图的和谐感罢了,而且以前都没有拍过人……”

  Emma笑着没有多说什么,林坤拿起摄像机走到楼梯口,“那今天我先回去了,明天早上把照片拿来给你……”

  林坤躲在暗室里正准备把胶卷从相机里掏出来时,林国乾叩叩地敲了两下门,吓得他差点把胶卷丢进腐蚀性极强的显影液里。

  “听你妈说你又在外面跑了一整天,大摄影师,给我看看你都拍了些啥玩意——”林国乾笑着走过来,林坤下意识把胶卷丢进抽屉里,“用那个信天翁相机拍的,都是黑白照片,没啥好看的……”

  “这拍的还挺有感觉的……我听说县一中有那个什么编导摄影类艺术生,你到时候要不要去报报试试看?”

  “开学前两天吧,店铺装修得差不多了,你要提前去给我帮忙我也没意见。”林国乾盯着一张房梁下的小熊的照片出了神。“诶,这不以前的公社吗,都废弃这么久了……以前我年轻那会,东桥街的那个傻子还在里边住了好久……”

  “我没和你说过吗?可能你没印象了吧,是四十多年前我们镇第一个考到帝都灵术学院的人,失踪两年后回到镇上就成了傻子。”林国乾把照片还给林坤,低头闻了闻桶里发酸的显影液,很快便皱起眉头来。“后来就躲在那个公社背后的仓库里靠镇上的人接济为生,有些调皮的小屁孩那时候天天去捉弄他,往他衣服里扔虫子……你二叔以前就干过。后来他在某一天被发现吊死在仓库后面的房梁上,舌头吐出来大半截,屎尿都迸出体外了。”

  走出暗室之后,他还嘱托了一句:“那些显影液什么的,小心点整,剧毒,你爷爷当初就是这些玩意搞太多,后面才浑身都是病,别自己试着调,要用的话我去县城帮你买点。”

  夕阳最后一抹余晖被拽进丘陵之后的黑暗中,Emma把跑进房间的蛾子赶到外面后关上了窗户。

  卧室里的钨丝灯泡刺啦闪了两下,她挠了挠头,把衣柜门拉开,成排各色各样的衣裙像是等待检阅一般挂在里面,衣柜下方飘起淡淡的樟脑香味。

  轻薄款卫衣,驼色风衣,小西装,礼服,百褶裙,无袖连衣裙,七种颜色的短袖,和配套的中裤与长裤,衣柜下方整齐地码着方口小皮鞋凉鞋卡通拖鞋,还有一双Emma从来不愿意穿的高跟鞋。

  Emma把那件白色的无袖连衣裙从衣柜里拿出来贴在身前,对着旁边的穿衣镜比了一下是否合身。

  “咔当——”衣柜里传来重物坠下的声响,她原本以为是里面的竿子年久失修掉了下来,但是再次拉开柜门后,却在角落看到一把生锈的斧头。

  “求求你……不要杀我,我家里还有个儿子在读初中,我老婆还怀了二胎,我妈今年得了尿毒症还在医院里等着透析……我出来做这个都是因为没钱……求求你……”中年男人跪在地上浑身发抖,手里的斧头掉在一旁,成串的汗滴从光溜溜的脑门淌下。一旁的篝火烧得哔驳作响,布满汗珠的额头在火光映照下通红得像是要烧起来一般。

  面前这个披头散发眼睛发着蓝光的女人一步一步向自己走来,并且低身拾起了斧头,他嘴里的话语被绝望的沙哑嘶喊给冲散。

  斧头在半空中呼啸着划出一道弧线,“咔嚓——”刃口干脆地切进中年男人的额头正中央,血从裂口两侧噗呲一声迅猛地喷溅而出,布满血丝的眼球大睁着往外暴突,几乎要从眼眶里掉落出来。

  她往中年男人胸膛上蹬一脚,斧头从脑壳的裂缝中拔出来,尸体无力地往旁边倒去,血和灰白色的脑组织从裂口中流出。

  中年女人昏厥过去后,被她一路扛着来到了公路边的护栏下。赤红的火苗在松林的空地中摇曳着舔舐夜空。她把中年女人靠在护栏边放好,而后走向前方的公路桥。

  衣服和双手的的血迹还没干涸,她低头看了看手中的斧头,抬手将它甩了出去。听到斧头在桥下的黑暗中传来一声清脆的“噗通”,她才低头继续往前走。

  斧头咔当一声掉在地上,腐朽的木柄断作两截,几只寄宿在其中的黑漆漆的虫子蠕动着跑向阴暗的角落。

  Emma半跪在床边,手里抓着裙子开始急促地喘息,眼前地板上的木纹仿佛被蜂鸣声挤压着开始抖动……

  一个刺耳而浮夸的嗓音响起,她抬起头往身后看去,灰白色的人站在墙角注视着自己,脸上挂着仿佛是被画上去的线条僵硬的笑。

  “我留了两条命。”灰白人从旁边拉来一把圆凳,撩开风衣下摆后靠着墙坐下。“本来其实也完全不用留的,但是杀小孩——而且是还没出世的小孩,未免显得太过残暴了点,虽然来到这个世上也完全不过是受苦罢了……”

  “那三个男人各自都背负着若干条人命,我只是把司法体系的那套繁文缛节给省略掉罢了。”灰白人那不自然上翘的嘴角很快便落了下来,他用墨黑色的双眼注视着Emma的脸庞。“更何况,消除别人的记忆,你自己也是要付出代价的。”

  “追寻谁……”Emma愣住了,她似乎真的想不起来自己到这里是为了干什么。灰白人转过身去,打开Emma放在桌子上的日记本。

  “你自己过来看看吧……每消除掉一个人的记忆,你自己的记忆也会被消除一份。”

  “好好好……”灰白人高举双手作投降状。“还好你有记日记的习惯,这样就算忘掉什么也不会害怕。但是你很快就知道,遗忘真是人类最重要的大脑机能之一。”

  他跳到书桌上,一脚踹开窗户,“那身裙子还挺适合你的。”随后便纵身跳进窗外的黑暗之中。

  “喂!”Emma冲到窗前,他的衣服下摆被风给灌满,呼啦一声消失在窗下,窗外只有一盏半死不活的路灯,路灯下的垃圾桶里探出一个黑色的猫脑袋。

  Emma低头看着被他翻开的日记,上面画着一个者的扭曲背影,下方写着行小字。

  一只灰白色的蛾子扑棱着翅膀溜进屋子里,绕着电灯泡飞了几圈,被烫到之后便啪嗒一声无力地落在地上,洒下的淡金色鳞粉在灯泡之下徐徐盘旋着。

  第二天,林坤一大早就抱着相机站在红砖房的门口,但是敲了好久的门也没有反应。

  Emma站在林坤身后用一个小小的拍立得相机对准他,在他措手不及地转过来的那一刻按下了快门,林坤下意识举起手挡住脸,但是为时已晚,一张照片从相机下方的槽口缓缓滑出,身形和表情都极为扭曲的林坤从底片上慢慢浮现。

  “昨晚从柜子里翻到的,稍微倒腾两下发现还能用。”Emma笑着把照片递到林坤手上,林坤只看了一眼就把照片揉成一团塞进口袋里,低着头闷声闷气走向校门口。

  “今天这身怎么样?”Emma穿着一身显得过于年轻的白色衬衣和红黑色网格裙,手上还拎着一个不知从哪里弄来的麂皮书包。

  “那就好……”她低头有些不安地看向小腿上的白色长袜以及脚下的棕色方口皮鞋。

  “欸——构图都拍的好好看,清晰度也比我预想的高……不过看到自己被放进黑白照片里,总感觉好像我已经——”她笑着把照片塞进包里,没有把后半句给说出来。

  “好——对,就这样看着那棵树就行了,脸往右边侧一点,要不再加上一个撩头发的动作?”

  “对对对,阳光刚好照在肩膀后面……3,2,1——”林坤正全神贯注准备按下快门,取景框左边的门后突然冒出来另一个人影。

  一个胸前抱着摞课本的短发女孩站在门边问道,林坤赶忙把相机藏到身后。“我……我陪我表姐来学校里看看,她在县城读高中的,最近难得有空回乡下……”

  “你好。”Emma转过来笑着和短发女孩伸出手,她也只得在换上个礼貌的微笑伸出手来握了握,“你好……林坤,你们一中什么时候开学?”

  林坤站在走廊的另一头进退不得,就只好站在里她们俩四五米远的地方说话。“九月四号差不多,你们已经开始上课了吗?”

  短发女孩转过来面对着林坤,抱紧了怀里的一叠课本,左脚轻轻踮起,磕了磕右脚的鞋跟。“已经上了一周了。你去县城之后还会不会回来?”

  “可能吧……不好说,我家里的店现在也搬到城关去了,以后一般就过年的时候回来。”

  女孩从另一边楼梯口走下去,Emma把半个身子探到走廊外,看着穿着她粉色运动服和牛仔中裤的身影逐渐远去。

  Emma再次站在走廊前撩起头发,等快门声响起之后,她就侧着身体对林坤说道:“那个女孩子应该挺在乎你的。”

  “你都没什么想法吗?”Emma走过来笑着拍了拍林坤的头顶,后者则一脸嫌弃地想要躲开,可是却被Emma一把抓回来,箍着脖子按在怀里被强行摸头。

  “有有有——你放手啊……”林坤问道Emma身上一股淡淡的柑橘味清香,象征性地挣扎了两下便没有动作了。“我有想法也没用呐,她在这个学校的高中部里念书,县城离秀岭镇有八九十公里,没什么大事情我也回不来……”

  “唉……”Emma松开林坤的脖子,背着手拎起包走进旁边的空教室。“把握好机会别让自己遗憾就行。不过人总是要习惯无可奈何的别离,然后再认识新的人,然后再说再见……”

  淡黄色的窗帘被风给鼓满,在狭小的教室里呼呼地上下飘飞。黑板上还写着几行歪七扭八的化学式,角落里则是值日表,教室后方的墙上贴着几张静物素描和书法作品。

  “废话,当然——”Emma说到一半,话头却突然卡住了,第二句接上去的时候声音就小了很多。“应该…算吧?”

  “你就当作有好了。好热啊……”Emma脱下白衬衣放在一旁,里面穿的还是之前那身有点旧的白色休闲长袖。

  窗口的桌子上摆着绿色的雪碧瓶子,里面插着一朵红色的虞美人,Emma把花拿起来捧在胸前,此时飘飞的窗帘正好落下来,盖在Emma的头顶。

  林坤见到这一幕,顿时浑身像通了电一般激灵了一下,冲到窗户边用相机正对着Emma,“艾姐——看镜头。”

  Emma双手捧着已经干枯的虞美人,有些不知所措地看向镜头,窗帘在头顶如同婚纱般盖下,身后则是寥廓悠远的蓝天和散碎的块状云,这一切都被木质窗棂给束缚起来,看起来就如同一副活着的古典油画。

  走廊上传来铃铛的金属脆响,一个矮小的白色身影从门边一闪而过。Emma把头顶盖着的窗帘一把扯下来,转身冲到走廊上。

  走廊尽头的墙下站着一个穿白色纱裙的小女孩,猫一般的双眼沉默注视着Emma,阳光将楼梯口窗户防盗网的影子投射在她身上,看过去仿佛她此刻是被囚禁在影子的牢笼里。

  “你是……”Emma缓缓地迈步走过去,小女孩令人捉摸不透地歪了歪脑袋,脸上漾起涟漪般的浅笑。

  “这边有个小孩……”Emma指向走廊尽头,可就在她转过去和林坤说话的那几秒之内,小女孩就不见了。

  “嗯?”Emma跑向楼梯口,上方和下方楼层都没有小女孩的身影,似乎她只是个突然出现在此的投影,只剩Emma的脚步声在楼道里回荡消散着。

  夕阳在阵阵蝉鸣中逐渐把云朵给灼烧成丰润的金红色,Emma坐在榕树的根上,仰头看着云层下飞过的白鹭。

  “谢啦。”Emma打开盖子象征性地喝了两口,而后就从裙子的口袋里掏出薄荷烟和打火机来。见到林坤在一旁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她笑着把烟叼上,“是不是像班上那些不学好的太妹?”

  “你也来一根试试?”Emma把烟盒递到林坤面前,林坤没有多说什么,默默从里面掏出一根来叼上,Emma伸手给他点着,他无知者无畏地猛吸了一口,而后就扶着树干开始猛烈地咳嗽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Emma在一旁也笑得喘不过气来,一边轻轻拍着林坤的背。

  “所以我一直不理解你们大人为什么喜欢抽烟。”林坤在Emma旁边坐下,看着地上那截从嘴里掉出来的烟头说道。

  “没有什么喜欢不喜欢之说,只是个糟糕的习惯罢了。”Emma仰起头,对着垂在面前的榕树气根缓缓喷出一口烟。“而且似乎女人抽烟就会给人带来一种莫名其妙的距离感,男人抽烟就不会……你不觉得奇怪吗?虽然那对我来说倒是刚好。”

  “我班上那几个混子倒是也喜欢抽烟,好像觉得那样很帅很社会,但我觉得很蠢。”

  “确实蠢,青春期的男生多半都那样,为了吸引别人——尤其是女孩子的目光,什么幼稚的事情都干得出来。”

  “我啊……”Emma把烟头在树根上摁灭,站起来穿上外套。“学生时代过得稀里糊涂的,一天到晚都只埋头做自己的事,不想搭理别人,当然也没人会搭理我……”

  “并没有喜欢过的男生呢。”Emma站起身来理了理衣服的下摆,“那今天就先这样了吧,我得回去了,明天打算去哪里拍?”

  树皮上趴着的蝉卖力地摩擦着自己的膜翅,震得林坤脑瓜子嗡嗡直响,他抬手把蝉赶跑,看向青石板巷尽头的墨绿色丘陵。

  “往那边走二十公里有个很大的湖,”林坤站起来指着丘陵说道。“每天早上七点半有一趟班车会从这里经过往返。”

  “林清飞?我没听说过这个人,但是姓林又是清字辈的话,可能是我们镇上的,应该和我小叔同一辈分……”

  “明天早上七点就在这个地方等我好了。”她拎起空空如也用作装饰品的书包,摇了摇头,抬手把头发撇到背后。“我先回去了。”

  “林清飞?”林国乾抬手赶跑灯泡下嗡嗡作响的苍蝇。“我想想……啊,是在校门口开小吃店的陈伯的儿子。”

  “对啊,他是入赘到镇东头的林家的,老婆在三十多岁那年车祸死了,他和儿子相依为命,把儿子养大到二十岁,好不容易等他考上了大学,结果人也没了,二十多年了,到现在一点音信都没有。”

  吴华英端着一大盆饭走到桌上,顺手往父子俩的碗里各添了一大勺。林国乾打开电视机,晚间新闻恢弘的管乐片头曲在昏暗的厨房里回荡着。

  “今天是3193年8月21日,星期日……前日,国家政首彭齐帆访问了位于嘉益省东南部的东海第四海军基地……北部领空再次发现艾国高超音速无人机的踪影,艾国国防部发言人表示……”

  “妈的,早点打起来算了。”林坤骂骂咧咧地把鱼刺吐在地上,门外的花猫凑过来闻了一口,便嫌弃地走来了。

  “你前阵子听说了没?”吴华英把脸凑过来,压低声音说道:“就廊檐县边上,国道那,有人杀人焚尸来着,把人脑壳劈开来,塞进汽车里烧了……”

  “我听说了。”林国乾拿起遥控器换台,“不是说死的是几个搞公路抢劫的吗?好死。”

  “那地离咱们这就四五十公里,二舅公不是一直在那条路上跑运输吗?让他小心点……”

  “欸嘿……”Emma把柜子里的衣服在床上一件件摊开,按照时间顺序摆好。总共十套衣服,都是曾经的生日礼物,从16岁到25岁,素色的长裙和短裙,轻薄款卫衣,起皱的白色九分裤,画着蓝天白云的短袖……

  全都是Anna送给她的,除了买到手的当天以外,她却几乎再没穿过这些衣服,在逃到这个地方之前,却又用这些衣服塞满了行李箱。

  Emma拉开衣柜中层的抽屉,里面整齐地叠放着许多颜色素净的童装 ,白色的无袖纱裙上放着一个系有铃铛的小手环。

  她将纱裙从中缓缓提起,铃铛掉落在地上,随着清脆的一声“叮——”,便碎裂成许多细小的黄铜碎片四下飞溅开来。

  走廊尽头的墙下站着一个穿白色纱裙的小女孩,猫一般的双眼沉默注视着Emma,阳光将楼梯口窗户防盗网的影子投射在她身上,看过去仿佛她此刻是被囚禁在影子的牢笼里。

  “你是……”Emma缓缓地迈步走过去,小女孩令人捉摸不透地歪了歪脑袋,脸上漾起涟漪般的浅笑。

  Emma跪在床边,把地上的铃铛碎片一点点收拢好。窗外刮起潮湿的夏风,钨丝灯泡前后晃动着投下令人不安的昏暗光圈,纱裙的边缘被房间里的上升气流扬起,就仿佛要随时在此开始舞蹈一般落寞地摇摆着。

  “林坤——林坤!”林国乾的吼声从楼下一阵接一阵冲上来,林坤从被窝里缓慢地爬起,用相同的音量对楼下吼道:“干毛啊?”

  “我和你妈今天去县城买排气扇,天气预报说等会要下大雨,衣服赶紧去收一下!”

  惺忪着睡眼把天台上的衣服收完后,云层的缝隙里砸下了一阵金属摩擦般的雷鸣。林坤在天台上看向远处的红砖房,墨绿色的爬山虎叶片被风粗暴地扯下,在空气中无力地盘旋。

  他依稀可以看见红砖房二楼的窗户肆无忌怛地敞开着,被风前后拉拽撞得砰砰直响。

  林坤拿上伞来到昨天约定的榕树下,满地的落叶被巷子间游走的风给拎起,形成一个个左右摇摆的叶片的漩涡。空中的白鹭被风吹得难以保持平衡,歪着翅膀往镇子边的密林飞去。

  淡黄色的农交从巷口摇晃着缓缓开来,林坤低头看了看手表,七点三十六分。校门对面小吃店的陈伯抬起头看了看粘稠的灰色雨云,头顶上仅剩几缕蛛丝般的头发似乎随时要给风拔起来一般抽动着。他摇了摇头,转身回到店里合上朱红色的大门。

  农交在面前吱呀一声停住,司机扭过头来看着孤零零的林坤,把半截烟头从车窗里丢出来。见他没有上车的意思,低声用方言暗骂了一句便将车开走。

  “艾姐?”林坤推开门往里面试探性地叫了一声,声音在空荡的玄关和楼道间回荡。“不在家吗?”

  他走进去关上门,外面的雨滴被一声响雷给从天上赶下来,窗外顷刻间变成了白茫茫的一片,潮湿的气息从门缝里迅猛地钻进来。

  二楼的餐厅里也没有人,桌子上散乱着几盘冷掉的剩菜,洗碗池里的盘子堆积如山。走廊另一侧卧室的门虚掩着,林坤在喉咙里咽了口唾沫,正准备敲门时,门后传来一股低沉压抑的呜咽。

  “打扰了。”林坤刚低着头打开房门,混着雨点的强风就从敞开的窗户里直扑过来。“哇——你怎么没关窗户!”

  “欸,下雨了吗?”Emma从被窝里探出头来,看了一眼后又无事发生一般继续埋进了被窝里。“好冷——”

  房间的地板上四处散放着皱巴巴的衣物和方便食品包装,一件破了洞的牛仔裤趴在躺椅上。书桌下方遍地是纸团。

  林坤赶忙关上窗户,把地板上的衣服放在桌子上叠放好。Emma转过头来瞥见他低头在捡起一件薄薄的蕾丝纱衣,说道:“不用麻烦你了,我等下自己整理就好……”

  Emma想转过脸去把潮红的面颊埋进枕头里,林坤凑到床边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烫得他直接把手给缩了回去。

  “在……嗯,应该在桌上的那个包里……”Emma的手伸出来指向趴在桌上软塌塌的破旧帆布包,说完这句话后她的手臂便无力地垂在床边,被窝里传来均匀的喘息声。

  她在被窝里蜷缩成一团,细密的汗珠从额头渗出,浑身似乎都在因为寒冷而不断颤抖着,可是林坤刚才明显感觉到她的额头烫得离谱——并非发烧时的三十八九度,而是接近于被滚烫的高压锅碰到的灼烧触感。

  林坤打开柜子门,从里面拉出一床不算厚的蚕丝被,缓缓加盖在Emma身上,他拉着被子盖上她的肩膀时,她猛然伸出手抓住了自己的手腕。

  Emma将他一把拽进被窝里,林坤一时间完全无法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她便抓起林坤的手掌,贴在自己滚烫的面颊上,而纤细的手指却冰冷得像是死去的蛇一般,没有任何温度——林坤的手心和手背就这么感受着名副其实的冰火两重天。

  “不要……”Emma有些干裂的嘴唇反复嘟哝着这个字眼,林坤正想张口说些什么,但是看到她这副神志不清的模样最终还是合上了嘴唇。

  她松开林坤的手腕,手掌轻轻拂过他的侧脸,拇指停在下唇边,轻轻往里按了一下。

  Emma在向他缓缓靠近,双唇微启,滚烫的气息撩过林坤的锁骨,一股柑橘味的香气扑面而来。林坤顿时都能听见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猛烈搏动的声响,意识被通红的脸颊蒸得四下飘散开来。

  他努力不让自己的意识奔走失控,但是眼睛还是不由自主地在Emma身上扫了一下,她只穿着一件白色的背心和黑色的短裤,两条裸露着的腿在被窝里夹着林坤的膝盖,让他此刻甚至没有逃脱的可能性。

  “不要走……”她将额头轻轻靠在林坤的肩膀上,嘴里吐出几个模糊含混的音节。“不要走……我不要再被丢下了……Anna……”

  说完这话后她便再没有了别的动静,按在林坤嘴唇上的手指慢慢滑落,身体伴着轻柔的鼻息缓慢起伏,墨黑的长发如同河流般在枕头上延伸铺展着。

  林坤闭上眼睛松了口气,一股没由来的困倦逐渐攀爬上他的身体,他将Emma的手从身上轻轻挪开,而后转过身去,任凭睡意将自己拽入柔软的黑暗之中。

  不知过去多久之后,林坤在这张陌生的床上呻吟着爬起来,“啊……”他第一眼见到的就是在书桌旁身着宽松白色睡袍的Emma,她正背对着自己在一张白纸上作画,笔尖划过纸页发出有节奏的嚓嚓轻响。

  “中午十一点半。你饿不饿?我去煮点东西吃。”Emma把胸前的扣子系好,站起来问道。

  “好……”林坤回想起不久前她和自己还躺在一张床上,一股燥热顿时从脖子一路窜上头顶。

  雨仍旧没停,透过半开着的窗户能够瞥见外面被灰色雨幕笼罩的镇子。桌上的素描纸被风卷了下来,林坤将它拾起放回桌面。

  4开大的素描纸上画着一个精瘦的赤裸男人的背影,骨节突出的躯干上爬满了鬃毛般的茂盛火焰,他的右手死命抓着左边肩膀,皱缩的皮肤已经处于崩裂的边缘,而枯枝般的右手则挣扎着指向了天空,仿佛是在祈求着永远不会到来的救赎;两条竹竿样的腿扭曲着交叉在一起,脚趾死死抠在泥地里,脚下踩着一团小小的半圆形阴影。

  痛苦——这是林坤见到这副用铅笔绘制的线稿的唯一感受,尽管没有画出男人的正脸,林坤却仿佛能听见他的呐喊。

  “咔哒——”煤气灶里腾起的蓝色火苗静静舔舐着锅底,金黄的蛋液滑入锅中,浓郁的香味伴随着滚油的滋滋声溢满整个厨房。

  二人就这么低着头吃着桌上的三菜一汤,筷子和碗碟碰撞的叮当脆响掩盖着尴尬。窗外的雨势慢慢减小,镇子边缘的溪流旁有青蛙探出头来鸣叫,球状的暗黄色晶亮眼珠里填塞着一片圆形的天空。

  Emma从烟盒里抽出一支叼上,抬起眼来看着林坤,脸上慢慢浮起一丝丝笑容。“嗯,我以前是靠这个为生的。”

  “就是帮人接单画一些插图,海报,偶尔还帮人家设计点专辑封面和书封之类的。”

  “要是我以后也能把自己喜欢的事情当成职业就好了……”林坤看向前几天刚被挂到墙上的照片后说道。

  “我不喜欢画画。”Emma把视线和他错开看向窗外,伸手在陶瓷碟子的边缘掸了掸烟灰。

  “欸?”林坤一时没反应过来她说了什么,Emma便接下去说道:“只是因为我刚好只会画画而已,我也无法想象自己用除此之外的技能谋生,甚至连我学生时代极其狭窄社交圈都要靠画笔来维系。或许我小时候确实很喜欢画画,但是到了高中,一想到自己的后半辈子就要终日和这玩意为伴,就迅速产生了厌恶。”

  “我还没想好……”林坤闻到她身上柑橘味沐浴露和薄荷烟混合的气味,脑袋顿时有些发昏。“那些事情离我很远,又好像不是那么远……不过不管以后在哪里做什么,我都希望能把摄影这个爱好给维持下去。”

  “啊——我要是曾经有你这种觉悟就好了。”Emma站起来打开窗户,雨后的冷冽空气把她的头发在身后徐徐扬起。“雨停了。”

  “艾姐,那边的山里有座古寺,古寺后边还有个瀑布和深潭——”林坤走到窗边,伸手指向阳光下落的地方。

  “那现在就走吧。”Emma在他头顶上拍了一下,便三两步跑回房间换衣服去了。“你先去楼下等我,我可能得收拾一小会……对了,要穿什么看起来会像修炼了几千年的狐狸?有古寺这么好的取景地可不能浪费了……”

  “呼……就是那边吧?”Emma扶着山顶的桑树站好,伸手指向不远处山谷密林里冒出来的一角红褐色木质飞檐。

  “啊,啊……应该是……”落后了几十米的林坤一边喘气一边靠着块长满青苔的巨石坐下。“艾姐你走慢点,我腿要断了……”

  “现在的年轻人真是缺乏锻炼呐。”Emma拎起包,转身踩着满地的落叶和蕨类植物向山下跑去,林坤见到她扬起的头发消失在繁茂的枝叶间,只得迈动僵硬酸痛的双腿跟上前去。

  Emma拨开面前榕树上垂下血管般的密集气根,正要迈步继续往前,一股冰凉的颤栗如同树丛中射出的暗箭一般扎在了后背上。她猛然抬头,遮天蔽日的树冠之下有个白色的东西在其中灵活地窜动。

  几缕阳光在满地湿漉漉的落叶之上投射着闪动的圆形光斑,布谷的清脆鸣叫在粗壮的树干间灵活地跃动。

  林坤从山坡上一路小跑着下来,Emma往他那边走了几步,头顶的树冠便以夸张的幅度前后晃了晃,树隙光影在身后迷乱地闪灭着,几片宽大的墨绿色树叶徐徐落在地上。

  确认林坤的身影已经要走进远处的红棕色寺庙之后,Emma背靠着一棵足有三人环抱粗的槐树,闭上眼睛说道:“下来吧你。”

  噗通——灰白色的人穿着一件宽大的白袍子——如同树上降下的大鸟一般落在她面前。他抬手掸去身上挂着的树枝和叶片,开口道:“你又来到了一个不得了的地方啊。”

  “不要再逃避了…你真的觉得自己来这里就只是和一个十五岁的小屁孩来拍照的吗?”灰白人从袍子的内里掏出一个小小的黄铜铃铛。

  Emma一眼就认出这是之前在柜子里翻出的那件童装上的——但是按理来说在那时铃铛已经在地上摔碎了……

  见到她诧异的神情,灰白人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地皱起眉摇摇头。“看来上次对你造成的影响太大,你真的忘记自己在这座小镇上都失去了什么……”

  “你很快就会想起来的,只不过那比你预想的要痛苦些。”他将铃铛扔过来,Emma抬手接住铃铛,想要再多问些什么可又感觉无从谈起。

  “在此之前你先去看看那座寺庙是什么好地方吧。另外这里的浓度可真高啊,会碰见一些活了很久的东西也说不定——”

  “嗡——”一阵刺耳的蜂鸣迫使Emma低下头捂住了耳朵。等到她再次抬起头时,却发现灰白人已经没了踪影,滑轮似的聒噪蝉鸣自树干上直冲冲地降下,仿佛他退场时的宣告。

  眼角余光瞥见一个红黄色的瘦削人影——Emma转过身去却仍旧什么都没看见。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心,里面躺着的生锈铃铛已经被汗水浸透,散发出生涩的金属腥气。

  偌大的朱红色古刹端坐在墨绿的树林中显得竟然无比和谐,屋顶四角的飞檐上攀附着四条对着天空张开血盆大口的蟠龙,似乎在某天它们真的会脱离古刹的桎梏一飞冲天。

  林坤站在朱红色的大门前,指着上方的牌匾说道:“毓泉寺,这里据说是泓清法师圆寂的地方……你知道泓清法师吗?”

  “如月教派的创始人,后来因为在布道途中散播了反对皇权的观点,而被皇帝追杀了整整十五年的那个高僧?”

  偌大的古刹中见不到一个僧尼,朱红色的雕梁画栋都因时光的磨蚀而褪色开裂,菩萨天王和罗汉的脸上盖满了蜘蛛网,正厅里“大雄宝殿”的牌子从中间裂作两半,斜斜地挂在房梁下没有掉下来。

  “对,据说他在逃亡途中仍旧在不断布道,并且同时还在撰写一本经书,最后就在毓泉寺这里,完成经书的那晚便在荷花池边坐化了……”

  “我印象里但凡是个有荷花池的古寺,都会声称某个高僧是‘在这里坐化’的。”

  金身罗汉像的头顶上慢慢垂下一只黄绿色的络新妇蜘蛛,一阵风从前厅穿过,蛛丝断开,它无声地落进供桌上的麒麟香炉中。

  林坤把摄像机的镜头对准了顶上纵横交错的横梁,“要是他真是在这地方圆寂的就好了……那样镇子多多少少还会有点游客来,不至于像现在这样子……”

  “嘛,不管你信不信,但他确实是在这里离世的。”Emma站在土黄色的菩萨塑像面前闭上眼双手合十,林坤非常自觉地跑到旁边举起相机找到角度对焦。“你怎么知道的?”

  莲花宝座上的菩萨低垂眼眸,宽厚的嘴唇缄默地紧闭着,它的耳孔里钻出一只肥胖的壁虎,扭过头来注视着面前的两个不速之客。

  “历史书上记载着他在1392年去世……实际上在那之后他还隐姓埋名躲了五年,在另外一座古寺里潜心著书,圆寂前自觉命不久矣,在这座毓泉寺进行了最后一次布道后坐化,肉身火化后的舍利子被存放在此处荷花池底部的地窖里。”

  “这些都是真实的历史罢了。”Emma笑着睁开眼,从佛坛边走开。“你要是不信的话可以去这个荷花池底下挖挖看。”

  正厅的菩萨像背后是个新月形状的荷花池,里面仅存的几只荷花都已经枯萎,干枯的莲蓬死气沉沉地垂在水面上。

  荷花池有一条暗渠通向寺庙后一汪狭长的池塘,细瘦的瀑布自爬满青苔的巨石上徐徐垂下,潮湿的石壁上有几只黑色的泥螺正在往上攀爬。

  两人在池塘边坐下,Emma脱下帆布鞋,把脚浸泡在水里。几条通体透明的白色小鱼凑过来啄食她的脚趾,她轻轻抬起小腿,它们便惊慌地四下逃开,水底的水藻被搅动得前后摇曳舒展着。

  “这个池塘里以前据说有一只会发光的大鱼。”林坤在池塘边的巨石上坐下,相机被摆放在身后的沙地上。

  “会发光的鱼?”Emma弯下腰,从包里掏出饼干,捏碎了一点一点撒到水面上,刚才在啃脚的小鱼们很快从石缝中再度现身。

  “对,我爸小时候就见过,好像只在夏天出现,长得像只大金鱼和鲇鱼的结合体,但是足足有快一米长,差不多一个小孩那么大只……尾巴很大,身上会发蓝光。”

  山谷上淡金色的阳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丘陵之后衰退,飘带似的云朵缓缓盖在山谷上,将阳光折射出线条锐利的光路。带着草木气息的清凉谷风从森林中涌出,枝叶摩梭发出浪涛似的低鸣。

  “你说的是不是那边那个?”林坤顺着她所指的方向看去,池塘边缘的瀑布下面有一大团朦胧的蓝光正往二人所在的方向缓缓前进。

  “哇啊——!”林坤发出一声惨叫,便习惯性抓起相机准备抓拍,取景框里的Emma两手撑在石头上,裸露的肩头有些无奈地耸着,她在水中抬起脚,任由水中那一大团的不速之客往自己靠近。

  “你妈……”林坤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地瞪了相机一眼。大鱼身上的幽蓝色光芒透过水面,缓缓爬上二人的脸颊。

  鱼比林坤想象中的还要大出不少,加之其置身于水下,更是给人带来难以言喻的压迫感,通体的半透明皮肤发出冰冷的幽蓝色光芒,皮肤下的血管中则流淌着温暖的橙光,透明的宽大尾鳍则像是一团在水底静默燃烧的火焰。

  “是火尾鱼。”Emma把脚从水里抽出,伸手抚摸着大鱼的脑壳,而大鱼也像是回应她一般,顺从地游到水面抬起头来。它张开大嘴一吞一吐时,林坤总是产生它要把Emma细瘦的手指给吞下去的错觉。

  “不是巧合。”Emma用手指弹了弹大鱼唇边的触须,“恰好是因为我在这里,它才会出现。”

  Emma把手从水中抽出,走到林坤的身后,轻轻按住他的肩膀。“今天来这里的可不止这条鱼……你把手伸进水里试试。”

  “嗯……”林坤迷惑地照做了,在他手指触及水面的一瞬,大鱼便如同被电击了一般猛地抽动身体,而它卷起的涟漪中则有成片的波纹状淡蓝色光芒在水面上飞快传播着,被波纹掠过的地方都开始徐徐亮起幽蓝色的细小光点。林坤定睛一看,每一个乒乓球大小的光点都是一只小的火尾鱼,在水中无所依凭地漂浮着,当中有一只从自己的手边飘过,林坤伸出手去,手指居然从它身体中间直接穿了过去,似乎它仅仅只是一团会发光的投影。

  “它们已经死了很久了。”Emma再次将手指伸进水中,轻轻将一只小鱼给捏在掌心,小鱼象征性地挣扎了片刻,便在她的手中化作一团丝缕状的光芒飘散开来。“原来他说的浓度高指的是这个……这些都只是它们留下的意识形成的投影罢了。”

  池塘边的森林里也先后飘出鬼火般的淡蓝色虚影,小兽的鸣叫自树丛中幽幽地升起、落下,身高近两米的鹿抬起小树般繁茂的角,一只长尾巴山雀扑扇着翅膀落在鹿角的顶端;草丛中滚出一团毛球,撞到池塘边的石头后伸展开四肢来蹦了蹦,浑身的绒毛里掉落出淡蓝色的光粒,林坤才看清那是一只拖着长尾巴的兔子;远处的巨树之下有一只浑身披着毯子般厚重鬃毛的长脖子马往此处迈开蹄子一路小跑过来;岸边的石缝里钻出几只长着蛇尾的大脑袋乌龟,它们抬起鹰喙般的尖嘴对着空气咔哒咔哒咬了几下,似乎在撕扯着看不见的猎物。

  然而这些生灵的身上都披着半透明的淡蓝色光芒,仿佛在昭示着它们原本并不属于这个世界。

  “艾姐——”林坤抬起手指向瀑布后边的树丛,“那边有个和尚,牵着一个小女孩站在那里看我们……”

  “在哪里?!”Emma从林坤身后一跃而起,顺着池塘边缘一路跑了过去。林坤只得在背后喊道:“在那棵槐树下面……刚才调头走进去了。”

  和尚穿着金红色的袈裟,牵着一个穿白裙子的小女孩正要往密林深处走去,Emma在他们身后下意识伸出手,他们侧过身来冲她浅浅笑了笑,身上便漾起波浪似的淡蓝色光辉,小女孩手腕上的黄铜铃铛叮铃作响。

  Emma的手从飘扬的袈裟下摆中穿过,草丛中一根枯木将她绊倒在地,腐烂的落叶贴上嘴唇,一股泥土的气味冲上鼻腔。等到她再度爬起时,四周昏暗的树丛中早已不见了二人的身影,悉悉虫鸣如泉水般从树上徐徐落下。

  池塘边的那些淡蓝色虚影在Emma离去后便慢慢在空气中消散,林坤见到Emma失魂落魄地从树林里走出来,手臂上还挂着两条擦伤的血痕,想问些什么,却又选择了 把话吞进肚子里。

  Emma低头看向水中,大鱼也甩甩尾巴,似乎想要转身离去。她径直跳进了水中,噗通一声溅起的水花把一旁闪躲不及的林坤淋了个透。

  水只没过了腰,Emma在水中站起身,将湿透的长发拢在脑后,浸透了水的白色背心紧紧黏在身上,林坤下意识地把视线从她身上挪开。

  “林坤,你有在课本上读到过灵子统一控制场论吗?”她的皮肤上仿佛正在产生极高的热量,水滴被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蒸发成升腾的白雾。

  “初三物理书上有提到一点点……好像是说很久以前世界上其实到处都是对人体有害的灵子什么的,但是近代工业革命之后就用灵子统一控制场论来将其全部消解了……”说道这里林坤似乎突然想起了些什么。“艾姐,难道说刚才那些都是……”

  “没错。灵子其实并不会对人体产生什么伤害,但是长期置于高浓度灵子环境之下,人的意识会形成长久无法消散的灵子体,就像我们刚才看到的那些动物一样。”

  “是泓清法师,小孩是谁我就不清楚了。”Emma将缠在嘴唇上的发丝撇开,抬头看向枝叶中露出的一轮雪白月牙。

  大鱼游到了池塘正中央,在水面上一甩尾巴,转身潜入池塘深处。身上的幽蓝色光芒也随之熄灭,似乎一切都未曾发生过一样。

  “高浓度灵子的环境……也就是说这个地方就是吗?那我为什么以前都看不见他们?”

  “刚才我已经告诉你了,是因为我在这里。”Emma从水中走出来,身后拖下一道长长的水痕。林坤拎起相机跟了上去,他一时还没有理解Emma刚才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那就好……啊,啊嚏——”一阵冷风从树林中窜出,Emma弓起身来打了一个结实的喷嚏。

  “我没事,刚才突然感觉身上很热罢了……快点回去吧,天已经黑得差不多了。”

  瀑布洒落在巨石上的簌簌脆响在身后逐渐远去,墨色的树枝中传来均匀而富有节奏感的猫头鹰鸣叫。

  “林坤,”Emma在前边停下了脚步,等到林坤和自己走到并排的位置后,她继续说道:“要是你的人生只剩下五年,你会去干些什么?”

  “啊?五年……我可能会想办法到处去旅游吧,我想去戎羌,还想去欧陆和艾国,还有桐山北边的峡湾,去这些地方拍照,留下我的足迹,然后在其中我最喜欢的地方拍下自己的遗像,以后等我死了挂在家里……我可不想自己的遗像就是一张黑白的大头贴,那样也太悲惨了。”

  “然后剩下的几年就在家里干自己想干的事情,我想学吉他,还想学滑冰,最想学的是做菜,但是我爸我妈的厨艺都挺离谱的。然后在生命的最后几个月我想去拜访所有自己的朋友和亲戚,让他们不要伤心,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最后自己在家里安静地死掉,要是可以的话我希望死在夏天,因为我最喜欢的就是夏天了。”

  “嗯?啊……因为,因为前几天在看一本小说,里面的主角失忆了,他在醒来之后,有人告诉他:你的生命只有五年了。于是他就用这五年去寻找自己过去所有的记忆……”

  Emma在林坤身后停住,指甲缓缓攥进掌心,发梢的水滴滴答滴答慢慢落下。她闭上眼深呼吸了片刻,回答道:“这本小说我还没看完,才看了不到一半。”

  “这什么作者啊,把主角的记忆给夺走了不说,还要让他花费自己仅有的几年生命去寻找自己过去生命的足迹?”

  透过敞开的窗户,Emma看着云朵在澄澈悠远的蓝天上游动,混杂有蝉鸣的夏风把窗帘的下摆撩起。

  穿着白裙的短发小女孩把头探进来,双手扶着门框往里张望着。旁边如雕塑般站着的魁梧男子轻轻摸了摸她的头顶,将门外的麂皮行李箱抬了进来。

  “进去吧,这几天你先和这个姐姐住在这里。”男子脱下墨镜,拉着小女孩的手走向Emma。

  “爸爸妈妈去哪里了?”她抬起头来问高个男子,他也蹲下来,用纸巾抹去依婷额头的汗珠,轻声说道:“他们先去很远很远的地方等你了,过几天叔叔就带你去找他们,你先住在这位姐姐的家里,好吗?”

  第一天下午,我和她在厨房的桌子前相对而坐。她低头看着桌布上的小熊和小猫图案不说话,两条小腿在桌子下面晃啊晃。面前的红茶都凉透了,于是我从厨房里找来一个大盘子,装满面粉,用筷子蘸着红茶在上面画起了Q版的动物世界,她看到我画了一家子的小猫,就也拿起筷子在里面画起来,画得歪斜圆润又稚拙可爱。面粉沾水后变成粘稠的糊糊,粘得到处都是。我用筷子在她的圆润而有弹性的脸颊两侧画上几根须儿和一团晕,她就闭起眼睛仰起头来乖乖让我画,等到我把镜子捧到她面前时,她却不知什么时候在手心里攒了一大团的面糊,啪叽一声拍在我的脑门上,把我的刘海都给粘住了。

  第二天下午,我带着她在镇子东边桥头的供销社买冰棍,一条只要三毛钱,而且冰棍棒还能抽奖。橙子味菠萝味草莓味葡萄味西瓜味,吃完一条再吃一条,满地都是“感谢参与”的木片,吃到最后两人捂着肚子往家里跑,也只抽到一个软趴趴的小熊玩偶。

  第三天,我在家里翻出两个个积满灰尘的网兜,我们就带着一包做鱼饵的肉松和面包在桥下的小溪边捞鱼。只没过小腿肚的溪水清凉又澄澈,巴掌长的小白刀鱼在脚面上游来游去,不时还用冰凉的嘴巴啄我们的脚踝,但就是不肯游进漂浮着喷香面包屑的网兜里。每次我们看着鱼缓缓靠近网兜边缘,以为势在必得地提起网兜时,它们总能像离弦箭一般迅猛地弹射而出,窜进摇晃的水草堆里不见踪影,留下我们愣愣地站在水上继续撒面包屑。

  最后我们饿得自己把面包全部吃完了。她蹲下来在溪水里洗手,一条小鱼游进掌心,她的眼睛像是被波光点亮了一般,啪嗒一声合起手掌,鱼尾巴在外边卖力却徒劳地扑腾着。她像小猫一样捧着鱼,将它丢进空荡荡的塑料桶里。我们心满意足地一路洒下水渍,拎着只有一条鱼的塑料桶,踏在嵌满夕阳的石板路上走回家去。

  第四天,她躺着床上发着高烧,额头烫得我不敢多碰。但是古旧的宅子里不要提药品,甚至连体温计都没有。我昨天不应该在傍晚天转凉的时候还带她在水边抓鱼的,我昨晚应该给她厚点的被子的,我应该半夜起来看看她有没有翻身踢被子的……

  外面下着瀑布般的瓢泼大雨,我在她身上裹着两层衣服加上雨披,背着她冒雨一路奔向镇子另一头的卫生所。镇子灰色的砖石墙壁在雨幕中如同扑面而来的迷宫一般,我的意识在无尽的雨丝之中逐渐模糊,眼前的一切都在随着我踏在雨水之上的脚步晃动,啪嗒,啪嗒,啪嗒……我不断踩碎水面上晃动的灰色楼房倒影,吸进鼻子里的潮湿空气似乎在气管里凝结成水珠,在身体中汩汩流动。

  “妈妈……我不要……你们在哪……”她在我背后嗫嚅着模糊的词句碎片,我紧绷在脑子里的弦被这软糯的话语一下砍断,我在雨中呼号着,抬腿踢向紧闭的木门,哐当,门后一个穿着灰色大褂的白须白发的老人错愕地注视着我们。

  “没事了。”老医生将一席毛巾被盖在她身上后对我说道。看着她在病床上急促地呼吸着,像只受伤的小动物蜷缩成一团背对着我们,我的心脏顿时感觉像被几条铁丝给紧紧缠绕住,粘稠的血液顺着铁丝的边缘滴落在下方的无尽空洞之中。

  “小姑娘,你们来镇上也好些天了,你们到底是从哪里来的?为什么会住在阿季的空房子里?”

  我几乎是身体一软,下意识跪倒在床前,膝盖磕在地砖上,浑身过电一般震悚着。

  我不知道老人家那天到底是不是真心说出那些话的,但是一周后那群黑衣人在睡梦中破门而入之时,我的脑中全是他那时俯视着我的满是褶皱的悲悯眼神。

  好好的女孩子怎么会去做那种孽呢……是啊,我到现在也想不通自己为什么会做那种事情,心甘情愿地被人驱使着用血肉之躯撞在钢铁铸造的堡垒上,更可悲的是我们还自认为这样无谓的牺牲在追逐那些逝去英雄,最后却只让自己成为了城堡下面层层叠叠密密麻麻的枯骨。

  他们破门而入把我反绑双手押送进黑色的商务车里时,我没有任何挣扎与反抗,只是一遍又一遍哀求他们,小孩是无辜的,她什么都不知道……她已经因为这个大人们的过失而失去了自己的父母,求求你们,让她有个好的归宿吧……你们要我交代什么我都愿意……

  他们的脸庞隐没在一块模糊的阴影里,阴惨惨的眼神俯视着我,面对我不断的哀求都完全无动于衷,似是被缝合住的嘴巴自始至终都未曾吐出半个字词。

  我被拘束绳捆扎在商务车的后座上,墨黑色的玻璃密不透风,完全看不清外面的景象,就像我即将面对的未来。他们给我打了一针镇定剂,但根本没有任何必要,我不知道如何挣扎,也完全没有挣扎的动力。当那架巨大的堡垒燃烧喷吐着遮天蔽日的黑烟,用钢铁的履带碾压过来时,我还能怎么做呢?更何况迎面冲撞上去本就不是我的本意。

  “被找到的时候本来就发着高烧,之前那个长头发的女的不是说小孩心脏有问题吗,C组的人应该没听到,送小孩上车的时候给她打了镇静剂,送到医院的时候人已经凉透了……”

  商务车在黑暗中停下,黑衣人解开我身上的束缚绳时,我仅存的理智被轰炸得片甲不留,我近乎是咆哮着扑到他身上,双手紧紧锁住他的脖颈,拇指顶住咽喉往里死命摁进去,看到他的脸庞瞬间憋得通红,粗壮的双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却无法发挥出任何力量,一股毁灭而产生快感在心头如树脂般缓缓渗出。

  但是很快我的后脑勺就遭到了一下重击,浑身脱力,倒在车厢的地板上,双手在他的脖子上卡了一会,在失去意识之前,我终于听到这个黑衣机器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再后来就是我在那间仓库里一无所有地苏醒,动了个让自己只剩下五年寿命(现在是四年)的手术,然后一点一点在自己有印象的地方找回记忆。每去一个地方,我对于自己当初坚定找回记忆的决心就动摇一分。

  当一个没有记忆的傻子去积极地跟上这个时代有什么不好呢,除了麻木之外我什么都不需要做。

  碎银般的月光洒在冷涩的砖石路上,一对狡黠的眼睛在墙角的黑暗中亮起。四下里被果冻般柔软的寂静填满,只有些许微波般的虫鸣在小镇的街巷中回荡。

  镇子另一头传来发动机急躁的震颤声。黑猫在黑暗中警觉地竖起耳朵,从墙脚下矫健地跃出,跑过铺满月光的街面。

  一辆摩托车从笔直的路口驶来,戴着密闭式头盔的驾驶员用眼神警惕地扫过路两旁沉默而紧闭的木门。最后他在一栋爬满了藤曼的红砖房前停下,抬头看了看紧闭的窗户。

  路口的昏黄路灯发出爆裂而短促的电流声。成群的飞蛾在灯光里盘旋着接受灯泡热量的炙烤。

  二楼亮起一盏温暖的灯,他即刻把摩托熄火,摘下头盔,一路小跑躲进巷子对面的棚子里。

  红砖房的木门吱呀一声悄悄推开,披头散发的Emma拎着一把生锈的斧头从门后的阴影里缓缓现身。她见到停在门口连钥匙都没拔掉的摩托车,眼神里闪过一丝错愕。

  “在第二天十点前离开镇子。不要走国道。往北边开。仁丰、苦苗和越海三地都已经准备好安置点。”

  但是在经过一栋低矮的二层小楼时,她近乎下意识地按下了刹车。她咬紧嘴唇,注视了片刻紧闭的窗户。

  林坤眼前一片昏暗之中亮起一抹模糊的暖黄,他感觉到有人轻轻拍了拍自己的头顶。他在床上揉着眼睛醒过来,发现Emma正用手扶着床沿,笑盈盈地着看着自己。

  “艾姐?!”他错愕地叫出声来,Emma的手指便轻轻盖在他的嘴唇上。一股洗发水的清香顺着指尖送进他的鼻腔,发现Emma离自己不过二十厘米的距离后,他的脸骤然间涨红,双手扶住床沿把自己扶正,再揉了揉乱成团的头发。

  “抱歉,打扰到你了。”Emma把桌上的台灯熄灭,拉过来一张板凳坐在床边。“有点急事,我可能要现在离开镇子了。”

  “嘛,成年人的一些烦心事罢了。”她拉开窗帘,月光像水银的瀑布一般落在肩头的黑发上。“之前那些照片你都洗出来了吗?”

  “嗯,下午还在暗室里面,现在应该都干了,我去给你拿来。”林坤挠着头摸黑走下楼梯,Emma推开窗户,倚着木头窗棂点起一支烟,烟头灼烧的暖橙色在在一片寂静的幽蓝色中格外显眼,细细的烟灰从窗边一点点洒落。

  “在这里,总共有四十五张……”林坤把照片塞进一个鼓鼓囊囊的牛皮纸袋里递过去。纸袋散发出有点刺鼻的甲醛和酒精的气味,Emma从中抽出两张看了看,是自己站在教室窗前捧着花朵和蹲在水边巨石上的照片。

  “拍的很好啊。”Emma把纸袋塞进旅行包鼓鼓囊囊的夹层里,并且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递过去。“这几天幸苦你了,这些你收着吧,除去胶片的钱外还加了点劳务费。”

  林坤盯着信封愣了神,抬起头来看了看Emma,而她就干脆把信封啪嗒一下拍进林坤的手心。“拿着就是了。”

  唇边的烟头即将燃尽,Emma转过头去对着窗外把嘴里的烟缓缓吐出来。“只要还活着的话总有机会相见的,对吧?”

  “我过几天就去县城了,以后可能寒暑假会回来……”林坤吸了吸鼻子,一股奇异的酸涩粘腻感慢慢在胸膛里收紧。“我那个时候会买更好的相机,拍的也会比现在这样更好的……”

  Emma把林坤轻轻拥进怀里,手指轻轻拂过他蓬乱的头发。林坤顿时感觉自己的心跳都漏了一拍,视线透过Emma帷幕似的长发,房间里慌乱地游走着,不敢把眼神落回此刻离自己最近的人身上。

  “啊,嗯……”橘子皮的馨香缓缓缠绕上脸颊,身上柔软的温润感触让林坤无处摆放的双手悬在身体两侧,不敢轻举妄动。

  “好,我……”林坤话音未落,Emma就把他从怀里推开,双手按住肩膀,锐利的眼神将他得动弹不得。

  “艾姐,你……”眼前爆炸出一团亮蓝色弧光之后,他便双眼翻白向后倒去,正好仰面瘫倒在床上。

  Emma把装钱的信封塞进抽屉里,随后把旁边的被子拉过来盖在他身上。看到林坤还残留着一丝错愕的面庞后,她咬紧了嘴唇,转身从敞开的窗户一跃而下。

  他打着喷嚏准备走过去把窗户关上,然后回去再睡个回笼觉时,小镇街道上驶过两辆蓝白色的警车,红蓝相间的警灯闪烁,晃得他眼睛生疼。

  “出什么事了?”林坤踩着一双拖鞋,和林国乾一同拥到不远处人群聚集的红砖房旁。几个警察拉起了警戒线阻止人群靠近,另外两个警察正在用破门锤击打着朱红色的木门。

  “那个长头发小姑娘是逃犯呐?真是人不可貌相……林坤,别看了,回家吃饭……”

  “你忘了?前几天你不还问我红砖房里以前是谁住嘛,我当时还奇怪,隔天晚上就见到个长头发的女的从里面鬼鬼祟祟地出来……”

  旁边提着一袋气息尚存的鲤鱼的赵二爷凑过来低声问:“是不是和前阵子那个公路杀人案有关系啊?”

  街角路灯下的停着辆崭新的黑色轿车,后排车窗咔哒咔哒慢慢降下,穿黑西装的年轻男人把烟头丢在石板路上。“这个镇子是有纪录在案的,二十年前的关联人员里面有三个都来自这里。”

  “人杰地灵啊。”驾驶座上戴墨镜的矮胖男子合上了手中的文件袋。“看来这回咱们又慢了一步……你准备回去后怎么和欧少将说?”

  “能怎么说?我们每次都准确无误地落后人家半天,对方的情报工作比我们还灵通,让他快点做一下内部肃清吧,这要是还没有内鬼的话我把烟倒过来抽……”

  在离开小镇前往县城的前一天,林坤整理暗室时垃圾桶里面发现一张对折过的照片:上面是个穿白衬衫和牛仔裤的高个长发女孩,站在红砖房的茂盛藤曼下对着镜头有些错愕和调皮地比了个剪刀手,看起来像是不经意间拍下来的……但是林坤完全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拍过这样的照片,按理来说遇见这样的人他不可能完全没印象。

  照片上的女孩看起来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神态间还残存着一丝没被时光洗净的稚嫩,但是在黑白照片上显得就是个早已离去多时的故人。

  最终林坤怀着这样的疑问,把照片送回到大门被警察破坏了的红砖房里。他下意识就认为这张照片的主人和这里有关系,说不定她哪天回来就可以再见到当年的自己了。果然照片是承载记忆的最佳载体,人的记忆要是可以被具象化的话,一定是胶片的样子。

  昨天中午宿舍楼里一半的人都回来报道了,其中包括仁兄和我的三位舍友。舍友们还都带回来不少土特产,遗憾的是我只能用西泽的咸鱼干来礼尚往来。

  早上去教室时看到宣传栏上面贴着校文学社和和校学生会联合举办的爱国主义征文大赛的宣传海报,本来这种东西还没电线杆上的“祖传秘方专治淋病梅毒”吸引眼球,但是它在奖品那一栏画了一台银灰色的DESK ICE Ⅱ代轻薄本,价值约8000元。看到这个我当即跑去文学社办公室里领了一张报名表。

  上学期因为没有电脑,我做档案和报告甚至交作业都要比别人多花一倍的时间。为了一台电脑参加这种比赛固然有功利主义的嫌疑,但我觉得要是没有奖品这个学校里主动参加的人不会超过十个。

  这让我想起来之前看到某个作家在自己的杂文集里提到,有的“人民艺术家”就像性工作者一样,给他钱让他干什么就干,什么话都写得出来。但是不管怎么说这种作者可比性工作者方便的多。只需要一张厚脸皮和一支笔就可以。性工作者还会经常被扫黄抓住,而这种征文则是要求扫黄的那群人们最喜欢发起的。

  这些天被那个狗屁征文弄得相当痛苦。这种独特的痛苦大概只有常年便秘的人才能体会到:你盼星星盼月亮用尽各种手段,到头来只是为了让一团*排出体外。

  但在这种痛苦之中我也体会到少许的快乐,是一种逐渐达成自己的目标带来的充实感。这种感觉是我醒来的一年多都未曾体会过的,因为我的上一个目标是找回自己是谁。

  已经两周没有产生过任何幻觉。目前我的另一个主要目标就是避免幻觉的产生并且过好没有幻觉的每一天。同时我发现似乎开学了之后我就不会产生幻觉,感谢诺科尔斯卡灵术学院,这点至今都没有被打破。

  早上刚写完那篇狗屁不通的征文,目前正在努力修改让它从狗屁不通变成一个能通的狗屁。

  征文的结果于前天发榜,我放的那个屁得了二等奖,一等奖居然被隔壁宿舍的仁兄拿走了。早上我去隔壁找他时他已经在拆笔记本电脑的包装盒了。

  “那个征文啊?这事我就和你一个说……”仁兄神秘兮兮地把我拉到阳台上,“那是我用文章生成器写的,全程就花了不到三分钟,没想到能拿一等奖……”我愣在阳台上,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不管怎么讲这玩意的荒诞程度已经不亚于我的幻觉了。

  但是鉴于仁兄自己已经有电脑了,他很大度地把这台笔记本暂时借给我使用。“三分钟换来这玩意属实心有愧疚。”

  二等奖的奖品在下午送到了宿舍,是一整套来自艾桑利亚的厨具。我们学校是明令禁止在宿舍使用厨具的,虽然很多人也都在宿舍煮饭就是了。舍友建议我卖掉这玩意然后买台便宜的笔记本,目前我也有这个打算,但是在找到买家之前这一大堆东西都只能在阳台上吃灰了。

  早上在图书馆上厕所时,发现水箱旁挂手纸的袋子里有一本文学社的刊物。拿出来一看,“爱国主义征文优秀作品选”。我在目录里看到了仁兄和我的作品,在后半部分。但是往后一翻,发现后面十来页全不见了,连同消失的还有现代诗专区。估计这些优秀的文学精品已经都被物尽其用了。而且就我目前翻阅的结果来看,这刊物的油墨质量很差,不知道那位没带纸的兄弟的尻上面会不会印上一两句什么“诺国人民政府的和平外交为稳定世界局势带来了不可磨灭的卓越贡献”“坚决跟随蓝德同志的脚步,把新时代诺国共和主义思想内化于心外化于行”之类的线

  这本日记居然被我遗失了足足半年之久,之前一直以为是没掉了。今早因为准备离校而整理宿舍的时候才发现这玩意就卡在床垫边的夹缝处,这期间我甚至干脆戒掉了日记。时隔半年,再翻开它的时候我完全不知道有什么值得记录的。生活还是那样无味平淡,但是没有幻觉就很好了,我也不对自己有多少更高的要求了。

  昨天和仁兄在打工的餐馆聊天时,他说:感觉你身上好像一直有什么放不下来的事情,而且精神长期处于紧绷的状态。我承认说确实有点。因为我目前对自己仍旧处于一无所知的状态,虽然并没有对我的生活产生什么明显影响,但就是总感觉如鲠在喉。至于幻觉就不是那么简单了,我觉得它像是疾病却又比疾病复杂的多,那感觉就像有虫子用带钩的爪子在背上趴着,还不时往身体里注射点毒素。当毒素积累到一定程度时我就“砰”的一声直愣愣地倒在地上停止呼吸。说来可能有点杞人忧天,但我真的觉得幻觉早晚会把我的生活彻底摧毁。

  “暑假有什么计划不?”仁兄问我这个问题时我也愣住了。前两个假期我本来都打算去寻找关于自己的线索,然后就找了一堆幻觉回来。

  “你老家?”我迟疑着要怎么拒绝他,我一直都不习惯拒绝别人,但是唯独这样的邀请我只想拒绝。

  此时我瞥见了仁兄身后的一面镜子,镜子里的我不知怎的,嘴角抽搐着上扬了一下,形成一个意味不明的假笑。但是我清楚自己的表情没有产生任何变化。

  闷在一节方便面味道的卧铺车厢里睡了整整半天后,列车终于来到了南方。由于我对每个地方的第一印象同时也是最深的印象往往取决于走出车站的那一刻(鹿山很冷,松岐很脏,西泽的风很咸),这就导致我对南方的第一印象就是:蚊子很多,非常多,走下车深呼吸的时候都差点吃一只到鼻孔里,光从车站走到快餐店的路上就被咬了十几个包。

  和仁兄一起吃过午饭后,在汽车站候车室歇了会,四点半左右才登上开往他家乡的汽车。我在这辆满是劣质烤烟气味的破车上一直处于困倦但又完全睡不着的混沌状态,直到汽车驶离城区来到山路上,一股潮湿充满生命力的草木气息冲进狭窄拥挤的车厢内,我脑袋里混沌的那些东西一下被这阵风给吹走。

  我拉开车窗把头和手伸到窗外(危险动作请勿模仿),太阳的光芒透过茂密的亚热带常绿阔叶林照在我的脸上。车在蜿蜒的盘山公路上以不慢的速度行驶,茂密枝叶间的暖色阳光在我眼中就成了大片不断向后退的暖色光斑。

  我把头从车窗外缩回来。旁边的仁兄睡得很香,眼镜在不高的鼻梁上随着汽车的颤抖而轻轻摇晃着,总让人感觉下一秒就会掉下来。汽车开上一段陡坡,坡顶处有块巨大的宣传牌,上面写着“环境是留给子孙后代最好的遗产”,宣传牌周围的一大片树木都被砍掉了,因而可以瞥见下方山谷里一个被黄昏薄暮所笼罩的小镇。放眼望去,小镇上看不到一栋瓷砖外墙水泥架构造型方正的“新时代居民楼”(政府正在全国境内的乡村推广这种住房,连你住什么房子都要统一)。建筑风格落后而十分统一,全是青砖黑瓦房土木房甚至全木结构的旧楼,看来现代化的进程在这里收到了严重阻碍。

  仁兄在座位上打了个悠长悠长又寂寥的哈欠,把滑到鼻头上的黑框眼镜推回原处后,他用惺忪的睡眼看向山谷中的小镇,有气无力地吐出一句:“快到了。”

  汽车飞快地从坡顶滑下,两侧是大片青绿的稻田,几个戴着尖尖斗笠的农民的身影被夕阳拉长在稻苗上。从有点农药味的田间驶出,再开过一条溪流上老旧的石桥,之前在坡顶看见的小镇就近在眼前了。我一路数过去,砖房,木房,土木房,木房,砖瓦房木房……在这些平均高度小于十米的古旧居民楼上,能见到最现代化的东西就是布满锈痕的卫星锅(这玩意是在全国范围内被列为违法物品,理由是会收到其他国家的非法电视节目),我不禁怀疑这到底是不是一个3194年的诺国城镇。

  汽车在布满浅窝的石板路上颠簸了一会,缓缓驶进一个木制顶棚的破车站。我和仁兄拎起行李走下车,这个车站由一间售票兼托运处的小木头房子和停车用的满是霉点的木头顶棚组成。售票小屋里一个穿着破旧军装的大伯正躺在躺椅上,边抽烟边看着面前一台年纪比我还大的电视里播放的戏曲频道。

  仁兄带着我走出车站,在十字路口放下手中的行李,叉着双手注视黄昏中飘荡有红烧肉香气的古旧街道沉默不语。几个穿着卡通睡衣的小孩从路口嬉笑着跑过去。

  “不至于吧,现在不是在搞什么乡村现代化工程嘛,什么旧楼翻新改造啊居民集体搬迁啊……”

  “那样子还算乡村吗?”仁兄拉起行李箱继续往前走。此后他就一路沉默地走到了自己家门口——一栋三层的青砖黑瓦小楼,二楼的阳台上挤满了苍翠的南方特色盆栽。厅堂的朱红色大门很大气地敞开着,以一副来者不拒的姿态露出里边厅堂正中央的供桌和高大的屏风。供桌上有个紫色的香炉和几块挤在一起的灵位,灵位上面挂着两张黑白的老人照片。

  仁兄领我走进厅堂,把行李箱靠在墙边的长条板凳上,对着屏风大喊道:“爸——我回来了!”

  少顷,一条花狗从屏风后溜出,见我站立在那,便后退两步冲我狂吠起来。仁兄走过去把狗抱起来,走向屏风后面。花狗在他怀里仍狂吠不止,直到天灵盖上挨了一记栗爆才安静下来。我跟在仁兄后面走进去,屏风后面居然是个天井,正中央有一块地低于周边地面约三十厘米,低地上长满苔藓的砖石地面上摆放着各式盆栽和几根竹子做的晾衣杆。天井右侧一间飘出异香的木头小房间里闪身出一个裹着粉色围裙的矮胖中年男人。

  “这么快就回来了,我还以为你后半夜才能到。”仁兄的父亲用力拍了拍仁兄的肩膀,有点不满地说道:“你小子怎么又瘦了?我寻思也没少打钱给你,食堂的伙食有那么差?”就仁兄那个身高一米七八体重一百零五斤的身材来看,不管怎么说都让人觉得营养不良。

  “诶?这位是……”仁兄他爹似乎才注意到我的存在。“爸,这我跟你说过的那个同学,隔壁宿舍的,之前不是和老妈打电话说过了,他会来咱们这玩几天。”

  “你妈那臭记性,根本没和我讲这事。来,刚好过来一起吃饭,今晚你大姑他们一家刚好也要来。”我跟着他们走进那间厨房。这间南方厨房的配置奇怪得很,电磁炉电饭锅和柴火灶共处一室。仁兄的几个亲戚围在灶台边上一张巨大的圆桌旁用本地话攀谈着,见到我们走进来,纷纷起身用方言问候,仁兄也同样用那种语速极快且完全没有翘舌音的方言回答。几个六十来岁的老人也用这话向我询问着些什么,我尴尬地笑了。